联系方式

  • QQ:99515681
  • 邮箱:99515681@qq.com
  • 工作时间:8:00-23:00
  • 微信:codinghelp2

您当前位置:首页 >> 其他其他

日期:2023-06-20 09:17

其所呈现的文学史意识、文学观念和批评方式,凸显了许杰的批评家风度;同时,作为历史文本,也为我们提供了小说评论的一种范式。



基金:浙江文化研究工程(第二期)重点项目“许杰年谱”(19WH40023ZD-17Z)阶段性成果;


20世纪20年代在小说创作中已有文名的许杰,1936―1937年在《立报》1文艺副刊《言林》开设“读书随笔”专栏,1944―1945年又以“现代小说过眼录”为总题目,先后撰写长短不一的小说评论近50篇。许杰的小说评论虽然数量不多,如今亦几近湮没不彰,然将其置于现代文学史背景下,从文学史意识、文学观念和批评方式看,这些小说评论内涵丰富,眼光、趣味颇为独特,自有其价值和意义,值得我们仔细解读。


一、《立报·言林》“读书随笔”专栏与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

许杰起意做小说提要,与周予同2关系甚大。其自述是“受了周予同兄的劝告,决心要做一做现代小说提要”。周予同认为,现代写作小说的人很多,出版的数量也不少,但大多数作品会逐渐消失。用文学的眼光来看,这是代表一个时代的东西,是值得注意的。因此,给每篇小说做一个提要,过个十年二十年,甚至是过个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,这工作就很有意义了。3


这些小说提要,刊发于《立报》文艺副刊《言林》“读书随笔”专栏。《立报》是1935年9月20日在上海创刊的小型报纸。创刊号发刊词《我们的宣言》宣称:“我们要想树立一个良好的国家,我们就必先使每一个国民,都知道本身对国家的关系。怎样叫大家都知道,这就是我们创办《立报》唯一目标,也就是我们今后的最主要使命。”故此,提出“报纸大众化”和“以日销百万为目的”。4广告词“报纸大众化是价钱便宜人人买得起文字浅显人人看得懂”,更是直白地表明办报宗旨及方式。因为“以坚持走‘大众化’的道路受到群众的欢迎,成为当时销路最好的一张小报”。5这张当时销路最好的小报,有文艺副刊《言林》,由谢六逸6主编,撰稿作家有郭沫若、茅盾、老舍、巴金、夏衍、郁达夫、朱自清、郑振铎、许杰、王统照、王任叔、曹聚仁等,可见其影响力。谢六逸主张“报纸面积小,小中可以见大。文章不怕短,短中可以见长。篇幅虽然紧缩,品质却已增高,这就是我们的希望”,7这正合许杰做小说提要“每篇文章不希望写得过长,总是只有两三百字或是五六百字为止”的构想,因此,“就把写好的,一篇篇的送到他那里去”。8许杰在《言林》共发表各类文章36篇,其中,1936年10月至1937年6月,主笔《言林》“读书随笔”专栏,刊发小说提要24篇。

抗战爆发,许杰于1937年8月举家离沪迁徙内地,颠沛流离中不得不搁置这一工作,但此心想却时时浮现。1939年,在广东省立文理学院任教时,“偶然也在学生手里看到了几本文艺杂志,于是又想起过去的小说提要来,便续写了两篇”,即《丁玲的〈泪眼模糊中的信念〉》和《金曼辉的〈铁蹄下〉》。1944年,许杰在福建建阳暨南大学讲授“小说戏剧选读”课,将讲义整理成文,以“现代小说过眼录”为总题目,陆续在报刊发表。其自述写作缘由:


我在学校里开了一课小说戏剧选读,我想,要是在现代的文坛上,选一些刚才出版的新作,一面加解解释,一面加以批判,不管在思想内容方面,或是形式技巧方面,都来一个剖释,这或者会引起读者的一些兴趣吧。我这样决定之后,就动手写我的现代小说过眼录。8


这些小说评论大都发表于1944年1月至1945年3月,后结集为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。主要有两种版本,一种是立达书店1945年7月于福建永安出版的初版单行本,包括“自序”,21篇小说评论和“附小说讲话三篇”,具体篇目如下:


陈铨的《花瓶》


上官碧的《看虹录》


沈从文的《摘星录》


沈从文的《笨人》


严文井的《一个钉子》


艾芜的《回家》


茅盾的《委屈》


青苗的《阳春曲》


青苗的《梅小鹤》


陈瘦竹的《生日礼》


端木蕻良的《前夜》


司马文森的《渣》


徐仲年的《鬻儿记》


靳以的《众生》


胡明树的《娜娜珂》


张煌的《蛇》


叶圣陶的《皮包》


骆滨(宾)基的《当那幅油画诞生以前》


丁玲的《泪眼模糊中的信念》


金曼辉的《铁蹄下》


王西彦的《海底呼啸》


附小说讲话三篇:


鲁迅的《药》


再谈鲁迅的《药》


《明天》


鲁迅的故乡


另一种是收入许杰的自选集《许杰文学论文集》,1989年7月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,篇目上有三处变化,一是“小说讲话三篇”已收于《鲁迅小说讲话》(上海:泥土社1951年9月版),故不再附录;二是《金曼辉的〈铁蹄下〉》不到300字,过于简短,删去了;三是增加了《施蛰存的〈黄心大师〉》《臧克家的〈挂红〉》《魏金枝的〈活路〉》等3篇。9


有意思的是,许杰将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明晰区分于“读书随笔”专栏文章,按其界说:“我如今所以写这些东西的主旨,已经和过去所要做的小说提要不同;小说提要,是只想做一个概括的记录,准备给将来写文学史的人一个参考的资料,而如今却着重在小说的艺术价值与社会价值的研究上面了。”10认定前者才是小说评论,后者不过是小说提要。


的确,主笔“读书随笔”专栏的初愿是做小说提要,但开笔伊始,许杰并不满足于单纯的故事梗概介绍,而以小说家的识见评点一二。比如,首篇《王任叔的〈天才〉》,起句就是“王任叔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的《天才》,是一篇很好的‘时代的小讽刺’”,11极准确地点明小说的特征。尤其是从第四篇《罗烽的〈特別勋章〉》开始,评点相当细致具体:


我觉得这一故事的写出,在造意取材及编排上,都有些缺憾的。第一,试想全篇的结尾处,只引用远东晚报的新闻,这是会引起什么观感的。……第二,警备司令心理描写似乎太欠斟酌,譬如写“我有办法”,决定把儿子做牺牲品,用作自己获得特别勋章的工具,似乎写的太简,而写儿子出发前线,挂虑他的生命时,反显出太繁了。第三,我以为这篇题材,是不必写到特别勋章的一段;如果那样,这作品的效果恐怕会更大一些的吧!第四,副中队长的不死,似乎做小说的成分还很重,而警备司令的儿子及其同志被捕,也觉得无话交代了。12


有故事梗概介绍,也有创作评论,两者自然融合。对于作家来说,是一种创作探讨;对于读者来说,则是一种阅读引领。


而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也并非一味地理论阐发。许杰很清楚,如果“这一篇也是论的主题与技巧,那一篇也是论的意识与结构,一涉到抽象的研究方面的说话,是没有几篇,就可以把文章做完的”。13所以,还得有大量精细的文本分析。如,《艾芜的〈回家〉》:


艾芜的作品,本以文字清新,人物刻划见长,尤其是这一篇小说,其完整之点,几乎无懈可击。如果要在结构上一定要找一点什么瑕疵,那么,在结尾之处,仅以永森嫂坐上轿子,离开村庄收场,不肯再花费些笔墨,回到丁永森的心理描写上去,似乎颇有令人感到知友临别,未能一面,大有茫然之感似的。14


寥寥数语,于细节处着眼,既识别出结构上的瑕疵,又指出人物心理呈现的欠缺,还暗示了读者的阅读体验。对此,艾芜的回应是,“他(笔者注:指许杰)……说的意见,我极尊重。回家一文收尾那一节,我打算得闲了,仔细研究一次,倘使添那一点,我一定添加的。”15


特别要提及的是,许杰自30年代开启小说提要写作,便透露出朦胧的文学史意识,至40年代再续前事,固然有课程讲义的便利,但的确是不忘初衷,要藉自家的文字,给代表一个时代却终将慢慢消失的文学作品留下一些印记,为后人编写这个时代的文学史作依据。因了这样的文学史意识,许杰虽然按自定标准选择评论对象,但眼光却颇为包容,所选作品在题材、风格、作者诸方面都相当宽泛,选家的评论独具只眼、切中肯綮。唯所选以短篇小说为主,16有单一之嫌,这可能与其阅读兴趣有关,也可能与其自身创作所限有关。可惜这项极具意义和价值的工作,却因身处乱世而一再被打断。然所得近50篇小说评论,可一窥许杰对特定时期文学现象的呈现。某种意义上说,亦是一种文学史的记录。


二、“文学与人生是统一的,而且是合一的”

许杰1923年创作《惨雾》,“已经意识到小说是反映人生、表现人生的一种形式”。17此后经年,许杰从人生道路、人生真谛的探索中,探寻文学的出发点、归着点以及对于人生的指导作用,撰写了大量文艺论文。在对文学与人生关系的认识不断深化中形成其文学观,这一过程,有迹可觅。


《明日的文学》是许杰写作最早的文学论文集,收入1927―1928年的文章。其中《文艺与实社会》一文谈及文学与人生的关系:


我们可以得一个很大的结论,文艺是离不了实社会离不了人生的。文艺也是批评实社会,批评人生的。换言之,文艺须有实社会与人生去充实它的内容,它方才有精神,有生命,有永久不朽之价值,是伟大的作品。18


1945年3月16日,许杰为自选集《文艺,批评与人生》所作《自序》,强调文学与人生是密不可分的:


我觉得,文学与人生是统一的,而且是合一的。19


1987年,许杰准备结集出版《许杰文学论文集》,所撰《前言》谈及60余年的文学事业,总结性地自道:


如果有人要我指出一条简略的线索,那末,我的关于文艺是人生的反映,是对人生的批评,同时却反过来指导人生并给予美感陶冶的认识,还是可以值得一提的。20


时光流逝,世道巨变,但许杰对文学与人生关系的认识和阐释,通前彻后,一以贯之。文学来自人生,又作用于人生,这是其最重视、也是最重要的文学观。


这一文学观是许杰小说评论的基本评价标准,其关注的重点是小说主题与题材的时代特征和现实特性,与之相宜的形式技巧,以及对读者的影响。某种意义上,“读书随笔”专栏与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是对自家文学观的实证式演绎。


首先看重的是小说的内容,特别是主题与题材的时代性和现实性。比如,评点巴金的《窗下》,“是一篇时代的插曲”,“能够在这样的大时代中,找出这么一点的男女恋爱的故事,做他的有时代意义的写作的题材,多么值得赞颂呀!”21评点茅盾的《委屈》,“从一个小厂家的太太没有了夏衣,反映出工厂的停闭,车床的生锈,以及工业家的苦闷,和整个中国的工业化的前途的作品”,“这样的在现实社会中探取题材,这样的在作品中反映当前的巨大的问题,恐怕还只有茅盾,继承着《子夜》的一贯的手法的茅盾吧!”22许杰肯定了小说在日常生活中凸现鲜明的时代特征,以及在现实矛盾冲突中展示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悲剧命运。但也直言不讳地指出《窗下》中“我”以“旁观者”的态度,对抗战前夕的纷乱生活作纯粹的“壁上观”,未免过于超脱;而《委屈》以“太太”的心理发展为小说中心,使得这样一个反映战时中国工业化一再受挫的问题,弱化为“太太”不能如愿购买夏衣的委屈,从而影响主题的深刻性。


刘祖春的《荤烟划子》,颇受京派作家们的推重。曾由沈从文推荐、入选赵家璧所辑《二十人所选短篇佳作集》,23又入选林徽音所编《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》。24小说写一对农家夫妻经历了荒年、兵乱,无以为生,从乡村流落到小镇,男人摇着小船,女人陪人烧鸦片的故事。“一个男人,把自己的老婆的肉体,这样小船追逐大船的叫卖着,这的确是一个辛酸而悲痛的故事。”但许杰认为,“除了文字幽美之外,却不能算是一篇成功的作品”。


全篇缺少心理的描写,作品中的男主人翁,对于这种生活,也只是无关心似的;因此,作者所给予我们的情调,却反是淡然的,辛酸的意味也减轻了。至于女的呢,虽然也曾说过“划回去,别让人白辱没!”的话,但同前文一对照,……妇人做了一个媚眼,眼角含着一种荡人的笑容,……也有些前后不相称,同样的会成为没有灵魂的人,没有思想,没有人生的悲感,引不起读者辛酸的情怀的。25


这个“辛酸而悲痛的故事”未能引起“读者辛酸的情怀”,很大程度上,由于小说作者以唯美达观的趣味态度对待人生的艰难,因而难以深入体验人生,触及人物内心深处。许杰虽然是从心理描写的角度评点,实际上,他敏锐地看到了作者与人物之间的“隔”,看到作品所缺乏的直面艰难人生的勇气和严肃的精神,就此,亦可见许杰与京派作家的人生态度和文学趣味之“隔”。


许杰也重视小说的形式技巧。叶圣陶的《皮包》是一篇几乎没有戏剧性故事、没有着力描写的主人翁、没有透露作者主观意识的作品,却成为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中最受论者推崇的小说。


叶圣陶的这一篇《皮包》,依我们说来,便是一个典型的形象,而同时又可以让我们从他的描绘的形象中去思维的。在这中间,我们始终看不到一点作者的主观的流露与曲解,一切所用的手法,都是形象的说明。


我们说,叶圣陶的这一篇作品,是一种形象的讽刺;而这讽刺的意味,又是带着极高度的机智的成份与幽默感的。


《皮包》借助一个机关里的科长,一只失而复得的皮包,一些以“皮包”为权力象征的人,纯粹用形象的描绘与形象的讽刺,表达了中国现实社会一面是封建政治的遗留,一面又是新兴政治恶化的政治形态。许杰在赞赏叶圣陶高超的现实主义手法时,反复强调:“一切的文学作品,原来就要以形象来代替思维的。”“文艺的形象,每每比现实的形象更为形象。”“一个作家的创作的过程,是从现实的认识,到现实的形象的描绘或表现。”甚至直接指导读者:


我们应当怎样的看法,才算对得住自己,对得住作者,才算看过了这篇作品,看懂了这一篇作品呢?我的答案,还是靠形象来思维,——由文学的形象,还原到实在的形象,典型的形象,再由这种典型的形象,认取他所寄托所附隶所代表的社会的意义,而后加以正确的批判。26


为了说明小说创作中典型形象的重要性,以及通过形象的思维理解小说的必要性,许杰还不厌其烦地以小说开头第一段描写时间的文字作为佐证:“窗口伸进来斜方柱体的阳光,一缕烟穿过那斜方柱体,懒懒的往上袅。”“一条阳光从稻草屋顶斜穿进来,筷子那么粗细……”形象化的描写,给读者以强烈的印象,不但引发读者的想象,更产生对现实生活的深层的认识。《皮包》全篇的手法都是如此,许杰赞叹这是“非常成功、非常老到”的手法。


当然,在所选小说中,如叶圣陶的《皮包》这样内容与技巧俱佳的小说毕竟为数不多,大部分小说在内容与技巧上是不平衡的。值得注意的是,许杰在不同的篇什中,曾有明确的表态。1937年1月18日刊载于《立报》的《史塔霞的〈硕果〉》,说:


内容与技巧究竟是谁先谁后,这是讲文艺批评的人们,时常在争论着的问题。……如果这一篇作品,内容与技巧,并不能调和——或是内容超过技巧,或是技巧超过内容,到是成了问题的。……我的主张,是应该强调起他的内容来的。27


1947年6月12日,在《作家与批评家之间》一文,又说:


自然,文艺批评所致力的,除了作家笔下所表现的人生之外,还该有一部分涉到了作家的表现技巧与其艺术修养,但这,却应该是从属的。28


这样看来,似乎对内容与技巧有所偏倚,置内容于技巧之先,视艺术表现从属于人生表现。实则不完全如其所言。许杰明了文学在表现和指导人生的同时,要给予读者美感陶冶,文学的政治价值与艺术价值,是统一在艺术的完型与有机的整体之中的。比如,《史塔霞的〈硕果〉》“在技巧上,可不敢恭维;但在题材及取裁上,在观点及题旨上,却是不差的”。29《靳以的〈母子〉》中,儿子这一人物“连时代感都不太有,社会的认识的透露,也不觉得鲜明;这恐怕是太注意于作品的技巧及组织的体系上的缘故了吧”。30《沈从文的〈笨人〉》,“所谓政治价值,原来就应该通过艺术价值而存在的呢?如今既然失了艺术价值,那末,这政治价值,又将附丽在什么地方呢?”31我们在近50篇的小说评论中,看到诸多对形式技巧的独到而精彩的评点或意见,正是基于许杰对小说技巧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要求、甚至苛求,这在前文已有论述,兹不赘述。


小说评论是极具个人化的文学活动,体现评论者的文学观念和审美趣味。许杰的小说评论或有疏阔可訾议处,然其本着“文学与人生是统一的,而且是合一的”准则,以“精炼的笔致批评曾风行一时的一些短篇小说,或褒或贬,议论中肯见解独到,绝无吞吞吐吐之态,这在当时是颇为罕见的”。32


三、“建立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正常关系”

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,理论上容易说清楚,实际上不容易处置,褒贬抑扬之间,难免彼此相轻生隙。兼有小说家与批评家双重身份的许杰,自然深知其中的复杂与困难。1947年6月12日所作的《作家与批评家之间》一文,阐述了其长期以来对作家与批评家关系的观察和思考。认为,首先要建立“彼此之间的共信”,在此前提下,要有“一种相互尊重的民主的风度”33。并反复强调:“建立文艺的共信,建立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正常关系,造成文艺上相互尊重的风气,养成文坛上的民主作风,这非但对于文艺运动的展开有很大的帮助,就是对民主运动与社会运动的前途,也有很大的关系吧!”33简而言之,“共信”“尊重”“民主”是建立作家与批评家之间正常关系的三个关键词。由此观许杰的小说评论,便可见出撰写者的性情,也可知与今日文学评论的风气不同。


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收有三篇关于沈从文小说的评论,分别是《上官碧的〈看虹录〉》《沈从文的〈摘星录〉》《沈从文的〈笨人〉》。我们重点讨论前两篇。沈从文用上官碧笔名在《新文学》(1943年第1卷第1期)发表《看虹录——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》,一年后,又在《新文学》(1944年第1卷第2期)发表了三易其稿的《摘星录》,许杰认为这两篇所谓的“人性实验”新作“只是色情,无关宏旨”,指出,“沈从文近来的作风,似乎都想用人生问题的讨论开头,而后装入他那肉欲的追求,‘生命的诗与火的赞美’来结束。”这应该是对沈从文40年代此类小说创作的精准概括。接着,许杰进一步表明自己的看法:


对生命的执着,对“生命的诗与火”的赞美,在某一个时代,某一种社会,也有他的存在的理由。但在这抗战的现阶段,这样的强调着肉体的享乐,说是“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,不能引起疯狂时,对生命又有何等意义?”这就不得不受人批判,受时代批判的。34


显然,许杰并不否定作家赞美“生命的诗与火”,关键是作家对此的见解以及如何把握的问题。尤其在抗战时期,他认为沈从文的这类写作非但不能使读者感受到时代的气息,反而容易被这种人生态度、人生观所困扰。


对此,沈从文并不认同,很快做出了回应:


所说许杰先生批评可惜这里不易见到,但想想那作家指责处,一定说得很对,极合当前党国需要。……关于批评,弟觉得不甚值得注意,因作家执笔较久,写作动力实在内不在外。弟写作目的,只在用文字处理一种人事过程,一种关系在此一人或彼一人引起的反应与必然的变化,加以处理,加以剪裁,从何种形式即可保留什么印象。一切工作等于用人性人生做试验,写出来的等于数学的演草,因此不仅对于批评者毁誉不相干,其实对读者有无也不相干。


但在另一封“废邮存底”中,却又强调:


我想从各方面来写“湘西人与地”,保留此五十年来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活人情与生活历史,希望可用它作更年青一辈朋友打打气,增加他们一点自信,为明日挣扎有所准备,增加一点耐性,来慢慢的战胜环境,力图自强!若能作到“地方一切长处可保留,弱点知修正,值得学习的进步知识都乐意拼命学习,举凡一切进步观念勇于接受”,这个工作就不无意义了。


于是,许杰接着又写了《论沈从文的写作目的》一文,引用了沈从文的上述两段话,指出其前后自相矛盾:


沈从文的先后的矛盾,自己的理论的主张的不一致,而且自己不知其所以不一致……但是,沈从文毕竟是国内文艺界中的一个有希望的作家。他那二十余年来的严正的创作经验与创作实践,是可能使他把这种矛盾克服过来的。只要他能够虚心,不要固执,不要“硬头颈”,更不要撒娇和依老卖老,克服这种矛盾是可能的。


我们在批判了沈从文的写作目的的矛盾,而且指出了他的目的之所以发生矛盾的来源以后,我们不禁发出这样诚恳的期望。35


有论者认为“许杰是个严肃诚恳的老作家,他的批评并无党派偏见”,“批评态度诚恳有分寸,所以他的观察是值得研究者注意的”。36确实如此。许杰在两篇小说评论中,一方面批评沈从文作品的主题,另一方面认为“这小说在技巧的运用上,却可以说是纤丽到了极点”,“他那写恋爱正在进行时的心理手法,却是特创一格的……运用的非常纯熟的”,37“作者的文章,自具有作者一贯的作风,清新,流利,又带一些枯涩的哲学意味”。38许杰与京派作家的人生态度和文学趣味根本相异,但其摘瑕指瑜中,并无个人意气之争,也无刻薄责难之态,更无肆意谩骂之语,其严正而有力的批评,用意在劝诫沈从文改变“这不正确的意识”,主旨是为抗日的民族的文艺集聚力量。至于《论沈从文的写作目的》一文,则主要是讨论沈从文内心的矛盾而导致写作目的的矛盾,“诚恳地期望”其克服这种矛盾。


此事其实还有余响,值得再三回味。70年代中后期,许杰与沈从文有过几次晤面与通信,历经劫难,迫及暮年,重提旧事,各人的文学观念实际并无改变,但对彼此的意愿却多了一份理解。此当另文再论。


端木蕻良一进入文坛,就受到许杰的称道,连续在“读书随笔”专栏发表《端木蕻良的〈遥远的风沙〉》(1936年11月17日)和《端木蕻良的〈浑河的急流〉》(1937年2月22日)。许杰直白地用“我喜欢这一篇小说”“我爱这位作者”表达对两篇小说及作者的认同。《遥远的风沙》写义勇军抗战的故事,“并不落俗”,主题“形象化得好,并没有一点主观的痕迹”,人物“写得成功的”。39《浑河的急流》里“有游猎的生活,有原始的恋爱,有封建领主的压迫,有人民大众的反抗……”特别是在写猎户们的反抗时,有“极可爱的原始的图腾式的恋爱的插曲,极热烈勇敢的女英雄的抗争。这几个人物,尤其是小姑娘水芹子,写的非常成功”。40端木蕻良在熟悉的生活中选取题材、开掘主题,用生动的笔调叙述故事、描写人物,没有口号化的抒情,也没有公式化的结构,虽然小说也有瑕疵,但许杰对这样一位青年作家已不吝赞美之词了。


1943年,端木蕻良在《文学创作》第2卷第4期上发表小说《前夜》,写作题材与创作手法有很大转变。许杰的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中《端木蕻良的〈前夜〉》一文,对此颇为感叹:“这一转变,至少,至少,是不是前进的。”许杰认为作家创作的改变,如果是基于对文学的进一步认识,创作实践的探索与提升,那自然是值得肯定的;如果为了附会“时髦”或迎合庸俗趣味,则是危险的。许杰批评《前夜》,一是小说用电影脚本的写作手法,“用电影脚本的手法写小说,也不是不可以。……不过,这也须得有个限度,不然,小说之所以为小说,根本就难从戏剧或电影脚本中分别出来了。”指出小说虽然“有些地方写得很形象,很生动,别有一番风趣”,但“不连贯,无系统,上下文不生照映”,是“废笔甚多的故事的堆砌”。二是“用糜烂的堕落的桃色生活做题材”,主题不明,缺乏人物的行动以及支持这些行动的故事。这番分析言辞有些峻急,其实很为端木蕻良惋惜。文末尤其可见许杰的殷切之意:“为了文学,为了作者过去的光荣,和他自己的前途,这一个改变,这一个倾向,是要不得的。”4150年后,端木蕻良的《洞仙歌——挽许杰兄》,“念往昔,剧谈把臂欢,成追忆,时光可能回转?”42应该亦有对许杰当年批评的感念吧。


王西彦也是许杰持续关注的作家。“读书随笔”专栏有《王西彦的〈寻找道路的人〉》(1936年12月20日),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中有《王西彦的〈海底呼啸〉》。


《寻找道路的人》是22岁的王西彦在北平求学时所作,表现青年知识分子决心走出去寻找自己的道路,但方向未明,前途未卜。“远在上海的许杰先生读了后,在一家报纸的副刊(笔者注:《立报·言林》)上发表一篇评论文章,说了许多鼓励性的好话,只是在最后表示了一点小小的异议,认为作品的结尾难免给读者留下一种阴暗的情绪。我明明知道许杰先生的本意是为了提携我这个后进,却不能虚心接受他的评论中最后那个意见,立刻写了一篇答覆文章给自己做辩解,就发表在原来那个文艺刊物上。”这段文字是王西彦晚年的追忆,余言述说其不久心生悔意,然许杰先生并未因此与之隔阂,始终关心其创作等等。43


确实,许杰在日后所撰《王西彦的〈海底呼啸〉》中,对小说集的10个短篇逐一分类讨论,客观评价其得失。除了肯定“作者的写作的题材,虽然是比较的琐碎,但因为都是实感,因为都是从实生活当中挹取出来的,却是很可以值得去注意的”,“他只是采取一些他所熟识而理解的,……作为他的写作题材——而这些题材,却可都是从各种的角度,各种的人物,反映着而且反映出这抗战时代的多面相的”。44亦对小说艺术技巧的瑕瑜,深思独得,有感而发。


虽说“‘平理若衡,照辞如镜’,是批评家应有的风度”,45但作家与批评家之间因流派水火、观念歧异和私人恩怨,而引发的是非之争,甚至反目成仇,常令人感喟。许杰将“共信”“尊重”“民主”视为有效建立作家与批评家正常关系的理论策略,在小说评论过程中,正心诚意地持“严正而有力的批评态度”46说真话,为我们呈现了既有理论意义,又有可操作性的示范。


行文至此,不能不提及许杰1946年8月所撰《文艺批评的本质》一文,其最重要、最引人关注之处是阐明“文艺批评的最高理想,在文艺方面是综合着美的文艺的价值,真与善的政治价值与社会价值的最高的统一。在人生方面,则是感情与理知行为与意志,甚至感性生活理性生活的统一与实践了”。47可以说,“读书随笔”专栏和《现代小说过眼录》里的近50篇小说评论,正是竭力趋向这一理想的履践,作为历史文本,既显现了许杰的批评家风度,又为我们提供了小说评论的一种范式。


版权所有:留学生编程辅导网 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联系方式:QQ:99515681 微信:codinghelp 电子信箱:99515681@qq.com
免责声明:本站部分内容从网络整理而来,只供参考!如有版权问题可联系本站删除。 站长地图

python代写
微信客服:codinghelp